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二周目

關燈
第40章 二周目

◎盜火者◎

五條悟當時是這麽想的, 而緒方梨枝在房間裏面也有屬於自己的猶豫和不高興。

她早上起來還沒有洗漱,五條悟走的時候她是怎麽樣坐在床上,現在也就是保持一模一樣的姿勢。懷裏還抱著被子。

她的頭發睡得有點亂,一雙眼睛也是郁郁的, 像是不知道沈澱了多久的海砂。

她沒有什麽特別想說的, 心裏面也有一點茫然。

現在五條悟已經下去了,明明自己已經約好了要把自己的手給借給他, 她答應的時候未必高興, 但畢竟是答應過了。而現在那人要去獨自戰鬥。

…不過應該也做不了吧。五條悟當時之所以會過來邀請她, 也不是因為有多喜歡自己多看重自己的音樂才能,只是因為比賽需要兩個人一起才行。

他現在下去的話應該會取消比賽資格, 然後過不久就會上來。

也有可能根本就不上來了,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因為不想跟她待在同一個房間裏面,總是在下面的咖啡館裏面打發時間。

緒方梨枝有時候會從陽臺往下看。從這裏往下看, 下方的那些建築物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積木塊一樣的東西。

她知道五條悟就在那些積木塊裏面, 也有可能對其他的某些人笑著,而不會像緒方梨枝自己一樣, 只要看到人, 就會想要往誰的身後躲。

但是今天她沒有出去看,今天她沒有勇氣接觸任何人——她太害怕了。

所以她坐在床上, 把自己抱成一團。

緒方梨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懦弱到這種程度,她現在甚至已經開始回想自己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是那場失敗的演奏會嗎?還是莫名其妙的站在舊校舍的琴室外面, 手指斷了三根之後?

有可能那兩次都不是事件的主因, 而是之後父母對她的處理方法實在是太不得當了。

如果說那時候的緒方梨枝是因為意外而受到了損傷的珍貴儀器的話, 隨後爸爸媽媽至少應該讓儀器稍微休息一段時間, 把它交給能夠修理的人修理。

而不是在那裏隨意的踢踢打打,像是對待一個老舊電視機一樣,希望這樣子緒方梨枝就能夠恢覆正常。

實際上就是沒有恢覆正常。她腦子裏面的某根神經永久的斷掉了,所以之後的三年一直都待在房間裏面。

緒方梨枝自己沒有想過會被誰去幫助,可是她依舊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手。經過這些天的練習,這雙手已經不像是在房間裏面呆了三年什麽事情都沒有做的時候那樣細膩了。

現在這上面有著痊愈的傷口,有些淺淺的疤和粗糙。

她把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面,掌心和臉頰之間好像隔著什麽紗紙一樣的東西,這是她新結出來的繭子。

這樣子的手也許看上去不太漂亮,被摸上去的時候也再不會給人即將融化的黃油一樣的感覺,但是非常適合用來彈奏樂器。

她捏著某根琴弦的時候會比之前做得更好。

但她看著它,眼睛有點發酸。

想到的是之前五條悟低下頭來給她纏紗布的樣子,和昨天晚上她大哭,五條悟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裏面的樣子。

她以前的確沒被誰這麽溫柔的對待過。

學姐有的時候心情好了就會很溫柔的觸摸她。爸爸,偶爾在取得音樂比賽的勝利之後,會很高興的抱起她,用粗粗的胡渣去摩擦她的臉頰,說你做的真棒,不愧是我的女兒。

但五條悟不這樣。

五條悟完全無法欣賞她樂曲的美妙之處,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她懷疑他連巴赫與肖邦之間的差別都分不出來。他之前從來都不覺得緒方梨枝的才能是什麽重要的東西,緒方梨枝在爸爸他們的指令下面彈鋼琴的時候,五條悟也永遠都聽都不聽。

她記得那次的演奏會,那場失敗的演奏會,五條悟甚至在她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提前離席了。

可是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情。

比如說她帶著他的手指在玩具一樣的鋼琴板在上面彈奏,他拉著她的手制作了一個只有兩根手指也能夠用的吉他撥片,《anzu》的樂譜,他幫她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搖滾樂,在此之前緒方梨枝從來都不知道這些。

她的信息相當程度的受到管制,只能看一些特定的書,只能聽一些特定的音樂,就連蘇/聯那邊的革/命歌曲也是從沒聽過,現在就算讓緒方梨枝聽,她也只會感覺到是鼓點非常的密集,讓人有些不安的歌而已。

她現在往旁邊看過去,五條悟帶來的那些唱片依舊像是小山一樣的堆在那裏。

緒方梨枝也曾經試著去把它們給整理收拾過來,但是她並不擅長收拾東西,每每試圖把它們給堆起來的時候,最頂端的唱片總是會搖搖晃晃,然後嘩啦啦的倒塌下來。

現在它們堆在那裏,像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金字塔,她看到最上方的音樂專輯封面。

以前聽的那些鋼琴曲裏面,專輯封面總會是那些演奏家穿著西裝坐在斯坦威前面,帶著笑意的自信滿滿的側臉。而這些搖滾樂的專輯則各式各樣。

她見過帶著血的骷髏頭塗鴉,還有把整張臉都塗成慘白,瘦骨嶙峋的男人一手抓著頭發,一手拎著麥克風的猙獰樣子,都會讓緒方梨枝稍微被嚇到,就像是她以前看的那些血/腥電影裏面的場景。

但是他們看上去又是那麽的自由。

他們直直的盯著前方,好像是在看著唱片外的緒方梨枝,好像是在對她宣告,‘接下來我要把你給拖入這個世界。’

這的確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門,緒方梨枝想。

她之前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依照著某個特定的軌道運轉。學校的規矩社會的規矩,就連學姐她的惡魔崇拜團體,也只不過是在規矩裏面進行的反抗而已。

之前她從來都沒有這麽自由過。

樂曲可以不必遵循著某些特定的套路來彈,各種各樣的樂器都可以自由的進行組合,甚至一首歌演奏到一半可以突然停下,完全由個人通過絮絮叨叨念誦結合一定的韻律來完成(她後來知道這種東西叫做rap)。緒方梨枝以前想都沒想過還有這樣子的歌。

那人把這一切帶給了自己。緒方梨枝想,有一點茫然。

她的手靜靜地握住了自己胸前的布料,她不知道現在在自己的胸腔裏面隱隱作痛的,究竟是她那個脆弱到像是塑料軟管一樣的氣管,還是她已經孱弱無比的的心臟。

她只知道自己現在胸口有什麽東西鼓動著。

單單只是看著那些唱片盒,她就能夠回想起這些天來和五條悟一起聽過的那些音樂。

她也想要在誰的面前彈奏這樣子的音樂,她想要把自己的歌也讓別人聽一下,想要報答一下給她打開這扇新世界大門的五條悟。

但是她做不到。緒方梨枝非常冷靜的想。

現在不是鬧脾氣,她只是非常冷靜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昨天被那個女人靠近,她嘔吐卻什麽都吐不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她完全做不到。

緒方梨枝的視線又很茫然的往下面掃。

在最靠近她的地方,就是五條悟當時給她聽的披頭士樂隊解散之前的最後一張唱片。

那個專輯裏面的曲子並不是每一首緒方梨枝都很喜歡,但是就算是不喜歡的曲子,也仿佛在對她傾訴著什麽。讓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完全睡不著,眼睛盯著天花板,鼓膜裏面一陣一陣的回響著這樣子的韻律。

她想到那天自己去問五條悟為什麽這樣子偉大的樂隊會解散?五條悟說因為音樂不是他們的全部,他們也有著自己的人生。

那四個人究竟是為什麽組成樂隊緒方梨枝不清楚,為什麽去解散倒可能真的就是像五條悟說的那樣子,而自己和五條悟…這段時間裏面算是短暫的組成了一個樂隊嗎?沒有在任何人的面前演奏出來,甚至連自己都沒有聽過合奏的樂隊。

連一首像樣的曲子都沒有拿出來過,就要這麽解散了。

自己已經說過在這場音樂比賽取得勝利之後,就再也不會跟五條悟說話。

她要回到醫院裏面,回到全部墻壁都漆成白色,充滿消毒水味,死亡如影隨形的醫院。而五條悟則會有更加健康多彩的人生,這之後他還能夠在世界上面留下很多很多他的痕跡。

而自己這一段時間在酒店,後來又要在醫院的病房裏面待著,沒有認識到誰,死後也不會有人想起自己,很快,爸爸媽媽五條悟,他們都會把自己給忘掉吧。

她想,我至少能夠給大家留下一點什麽吧。

至少作為演奏家的話,應該把自己的音樂銘刻在別人的心裏面。

這麽想的時候,緒方梨枝有點搖搖晃晃的從床上站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如果問起來大概會說沒有。

但她覺得這種時候自己應該試一下。

她走下去。

但是她在床上坐的太久了,保持同樣一個姿勢也太久了,血液在她的身體裏面無法流通,雙腿麻痹。

她的腳才剛剛碰到地上的長毛地毯,就像是被這種柔軟給吸住了一樣,動也不動,倒是上半身隨著之前的慣性往前。

緒方梨枝只來得及閉上雙眼。

她又整個人倒在了地毯上面。

手指及時藏了起來倒是不太痛,但是身上有很多地方直接和地板碰撞,她的腦子裏面一陣一陣的暈。

但她最後還是用手掌輕輕的撐著地面,想站起來。

緒方梨枝擡起頭的時候,就楞住了。

這段時間一直都沒有出現在她面前,甚至她也沒有怎麽想到過的學姐正站在那裏。

織作碧臉上帶著笑容,靜靜地凝望著她。

就在這時,適時地一陣風吹來,緒方梨枝身旁的窗簾被風給吹開,窗外的高樓陽光也照射進來,照亮了學姐的身影。

像是靈魂體一樣,她的肌膚被光照到半透明。

她的指尖向前伸出,簡直像是神話之中的上帝赦免那些一直受苦的信徒一樣,點上了緒方梨枝的額頭。

“……”

“……”

緒方梨枝發出了輕微的一聲,身體倒是順著學姐的指尖更加向厚了一點,總算是慢慢的在地板上面坐起。

她跪坐在地板上面仰起頭,看著面前的學姐。而織作碧倒是毫不在意的對她微笑著,她沒有解釋自己是怎麽進到酒店最頂層的——也許她真的和天使一樣是從窗戶那裏飛進來的,只是緒方梨枝看不見她飛行的軌跡而已。

現在她站在那裏,白色的腳陷進地毯卷曲的長絨毛之中,腳踝很纖細,也像是精心制作出來的藝術品。

織作碧白色的指尖輕輕的在緒方梨枝的額頭前面劃了一下,把緒方梨枝的發絲別到耳後。

指尖在經過她耳垂的時候點了一下,這動作也像是之前五條悟對她做的,讓緒方梨枝有點紅了臉。

緒方梨枝的耳垂是敏感地帶,這也是最近被五條悟欺負的時候她才發現的。

“又見面了。”織作碧說,她表現得普普通通,好像是一個假期之後再次在學校裏面相見的女同學。

“我一直都會在你陷入困難,面臨人生中最大的轉折點,不知道應該怎麽選擇的時候出現在你面前的。”

但下一句話就不是這樣的了。

織作碧笑瞇瞇的望著她,說“然後把你推向更加差的那一邊,讓你的人生完全完蛋掉。”

緒方梨枝坐在地上仰視學姐,她想要說不是這樣子的,沒有學姐在我會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夠正常活下去,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很糟糕。

但是她一時半會想不到怎麽說,於是又陷入了沈默狀態。

織作碧好像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也許她現在真是天使,莫名其妙的就來到了酒店頂樓,在困難的時候指引她前路的天使,不太受人類法則的束縛。

織作碧一派輕松,她說“不是這樣子的吧。這段時間我完全沒有出現在你的面前,你不是也過得很好嗎?”

“跟哥哥一起生活很開心吧?是不是第一次被嬌慣了呢?你好像真的覺得自己能夠擁有健康正常的人生,真的是可喜可賀。”

織作碧這麽笑瞇瞇的跟她說的時候,緒方梨枝反而把自己的身體蜷縮的更加小。

她恍惚之中看到學姐身上穿的是白裙子。

是她在玻璃花房裏面死去的那天的白裙子,也是後來緒方梨枝穿著它去參加演奏會的那身。

白裙子穿在緒方梨枝身上的時候只會讓她覺得很緊,讓她覺得手上有蝴蝶爬來爬去。但是穿在學姐身上的時候卻是這麽的漂亮。

她真的像是一個天使一樣笑瞇瞇的望著緒方梨枝,毫不猶豫的指出面前的人內心最不堪的點。織作碧說“你想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讓我一個人死掉,然後自己去面對新的人生吧?”

“……”緒方梨枝於是陷入更加沈默的狀態。

她的世界從學姐死的那天就完全改變了,在那之前也許有一條堂皇大道——在整個歐洲進行巡演,去維也納的音樂學院就讀,閃閃發亮,大家都說她之後會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緒方梨枝自己也這麽想,她那時候才十一歲。

學姐死後一切都變了。警察媒體爸爸媽媽,都用敵意的眼神看著她。

緒方梨枝被爸爸打的時候沒有什麽樣的感覺,她對爸爸不抱有普通的兒女能夠對父母抱有的期待和溫情。

她總是覺得爸爸只是代替上天懲罰她而已,懲罰那一天玻璃花房裏面,同學和學姐都已經死掉了,而緒方梨枝卻繼續活在世界上。

她陷入了沈默,原本撐著地面讓自己站起來的手臂也無力的垂落在地面,心裏想是不是自己還是在房間裏面龜縮到死比較好?外面的人群之所以會這麽討厭自己也是有理由的。

而學姐依舊微笑的望著她,她最後問出了一個好像跟目前的情況完全不相幹的問題。

她說“你跟五條悟在一起感覺到開心嗎?”

“……”緒方梨枝保持沈默。

她這種時候在思索著大腦中出現的那些回憶,在房間裏面被五條悟提起領子;坐在病床上面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結果窗戶被小石子給敲擊,從窗戶的二樓跳下去被五條悟接住的樣子;在酒店的電梯前面躲在五條悟身後;一起演奏的時候……

種種的記憶歸結到一起,不能夠具體的說是開心還是不開心,裏面有很多次她被五條悟氣到說不出話來,有很多次她哭出聲了。

但是,但是。

緒方梨枝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擡起頭怔怔的望著學姐,望著學姐的眼睛裏面映出來的自己。

在那裏面的自己露出了有點開心的,雖然幅度很小,但是確實存在的微笑。

她發現這一點之後就努力的把嘴角給斂下去,而學姐卻完全沒有忽視這一點,她有點感慨,說“好像是你第一次露出這樣的微笑呢。”在我死後。

“……嗯。”緒方梨枝靜靜的看著面前的虛影。

而織作碧對她說“哎,你說,如果我這時候讓你放棄那個比賽,讓你現在就跟我一起走,你會怎麽做呢?”

緒方梨枝的聲音很小。“我已經答應過他了。”

就算當時再怎麽不願意,緒方梨枝也已經答應過五條悟,要把自己的手借給他,在比賽中獲得勝利。

她剛剛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會從床上下來準備出門,面對外面不管是誰都瞧不起她,不管是誰都只會欺負她的世界,然後倒在地上的。

“……”織作碧有些詫異的睜大雙眼,“你已經學會忤逆我了?”

如果說是以前的緒方梨枝,在學姐跟她提出‘跟我一起走吧’的建議的時候,就會毫不猶豫的放棄自己的生命才對。

緒方梨枝聽到學姐的這一句話之後,只是更加低下頭,感覺自己在哪一方面都做得很一無是處。

織作碧靜靜的望著她,她的眼睛比之前更加的冰冷,像是評估一樣的在緒方梨枝身上游弋,緒方梨枝在這種視線下連顫抖都做不到,只是把頭低得更低而已。

最後,像是把所有一切一筆勾銷一樣,織作碧滿不在乎的笑了。

她說“可以啊。”

“……?”緒方梨枝訝異的擡起頭來望著她,學姐面對著她,依舊微笑。

織作碧的手隨意指了指放在床上的吉他,說“現在願意為了我彈奏一遍嗎?”

“你這段時間不是拼命的在練習嗎?”

緒方梨枝點了點頭,有些遲疑的把手伸到床上的吉他上面。

緒方梨枝睡覺之前,她還一遍一遍的演奏著。而現在,只要用手握著它,已經有些冰冷的表面好像在被她的手掌碰觸到的瞬間,就被喚起了熱度。

緒方梨枝把吉他的帶子背到自己的脖子上面,又從桌子上面撿起護具——剛剛好能讓她的兩根手指穿過去的吉他撥片。

吉他撥片被她拿起的時候,學姐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她還活著的時候,緒方梨枝用來彈琴的手怎麽也不會受到損傷的。

緒方梨枝沒聽見。她彈奏曲子的時候,世界就再也沒有任何的事情。

別人看著她的時候,緒方梨枝都會感覺到有蝴蝶在手上面爬,而一開始給她這種心理陰影的就是學姐。是她那種意味不明的,即使死後也仿佛還在怨恨著什麽的微笑。

現在學姐就是這樣子,但也許是學姐自己命令她在演奏的原因,緒方梨枝一曲彈奏下來,沒感覺到手上催生出蝴蝶。

它們的確是想要出現的,就像是已經被播種下去,有充足的水分和陽光,隨時準備破芽而出的種子一樣,但是在學姐的冷冰冰的視線下,它們還是沒有催生出來。

緒方梨枝這一回的彈奏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快,如果是普通的鋼琴曲的話一定行不通的,但是搖滾本來就是隨心所欲的,可以隨時根據自己的意志而進行改編的曲子。

她越彈越快,仿佛每一個音符下去都有一個力在她的手中擊打出,把那些蝴蝶從她的手上給砍下去。

一曲終了,緒方梨枝喘著氣擡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學姐。

緒方梨枝的劉海被汗給打濕了,黏噠噠的貼在她的額頭上面,她的嘴唇張著,幾乎化成白霧的吐息從她嘴邊出來,在口唇旁邊散去。

而學姐則是有些驚嘆的望著她,最後才想起來了一樣,慢慢的給她鼓掌。

她說“真厲害啊。之前你可從來沒有演奏出這樣子的。”

“是因為以前的我,從來都沒有讓你這麽開心的笑出來過嗎?”

緒方梨枝想說沒有這麽一回事,但這似乎是現實,她於是閉上了嘴,靜靜的低著頭等待著學姐的審判。

織作碧說“彈得很出色,現在(我死後)才彈出這樣的曲子,真讓我嫉妒,為什麽非得讓別的人聽見不可?”

她這麽說的時候,卻比之前都更加溫柔的把手放在了緒方梨枝的頭上,輕輕的撫摸了一下。

那是和五條悟,和至今為止的所有人的觸摸都截然不同的動作,非常輕,感覺不到任何人類的體溫。

“但是。”學姐說“把這樣的曲子給其他人聽一聽吧。”

“……”

“你是我死後留給這世界唯一的遺產,我精心的培育了你。”織作碧笑了起來,她說這世界上面的所有人都是這麽漫無目的的活著,但是你的音樂也許有了改變它們的力量。

不是說聽了你的音樂之後就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決定去自殺,還是決定去成為是全世界的CEO之類的,而是說會給人心播下一顆種子,讓他們知道世界還存在著另一個可能性(美)。

織作碧這麽說,非常有威嚴的指了指旁邊的唱片山,她說“你聽了這些曲子,難道心裏面沒有任何的感動嗎?”

“那些人把自己的音樂銘刻了下來,他們有些人已經死了好幾十年了,但是他們的音樂還是以唱片的方式留存了下來,然後現在被別人帶到唱片機那裏,只要頂針在上面一劃就能夠重新播放出來。”

“你沒給世界留下過這麽酷的東西吧?你的確有留下黃昏,但那是屬於我的曲子,這輩子都不會再讓給任何人了。”

學姐深呼吸一口氣,望著緒方梨枝,說接下來用你的方法,給世界留下一點東西吧。

“然後在幾個月之後——這裏。”她指著緒方梨枝的心臟,伴隨著織作碧的指尖,心臟好像被註入一股冷空氣。

她說“這裏已經用不了多久了,就算再怎麽努力也不行了。”

“……”

“你與其把這歸咎於你自己的身體不好,遺傳基因不好,倒不如歸咎於命運——這個世界不能讓你活得特別久。”

“但是在那之前你能夠給世界留下一點東西,而在倒計時歸零的時候。”

“你就來到我的身邊吧。”織作碧這麽命令。

之後仿佛又有一陣風從窗外吹過來,窗簾靜靜的被吹動起來,一瞬間,深色的窗簾遮蔽住緒方梨枝眼前。

而在風已經停息,窗簾又落回去的時候,面前學姐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緒方梨枝靜靜的低著頭去望著面前的唱片山,然後彎下腰撿起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個,也是之前五條悟給她一遍一遍反覆聽的那張專輯,披頭士樂隊解散之前最後一個專輯。

她握著它,像是抱著一個護身符握在自己的胸前,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跟五條悟也組成了一個樂隊,並不是像是披頭士這麽偉大的樂隊,而且也從來沒有彈過這樣子的曲子,但是她也想要給這世界留下一點什麽東西,也想要……

這麽想著,緒方梨枝望向窗外,透過窗簾之間的縫隙,她好像可以看到樓下像是積木塊一樣小的咖啡館。

那個人現在一定也就坐在那裏,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等待著他覺得再也不會下去了的自己。

她想,之前的那些時間裏面,五條悟在下面的咖啡館裏面打發時間,或者說是在那裏面練習——他說要兩個人一起演奏樂曲,那肯定就不能夠只有她一個人在彈吉他嘛!

她想要聽一聽五條悟究竟能夠彈出什麽樣的曲子。

單單為了這一個理由,她就可以去面對外面的一切。

#

五條悟百無聊賴的坐在椅子上面,時間依舊一點一點的過去,一個又一個的樂隊上臺,獻上有些比較好,有些就差一點的表演。

其中也有讓旁邊那位雷鬼頭大叔把墨鏡給拉下來,發出‘哦——!’的聲音的演奏,可是在五條悟聽來似乎都是一模一樣的鼓點。

他到後來甚至已經不耐煩打哈欠,只是像是一只被折騰了好幾個小時的貓一樣,用力的抱著面前的椅背,把自己的額頭懶洋洋的貼在那上面。

眼睛盯著下方,想著時間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夠過去。

在休息的間隙,旁邊的雷鬼頭用手肘去戳戳他,問“你不喜歡嗎?”

這句話的真實意思是‘你作為一個可能要過來參賽的歌手,結果卻對搖滾一竅不通嗎?’

五條悟含糊的說“喜歡還是喜歡的,我是說搖滾這個總類別。”

然後又擡起頭來看他,臉上的表情倒是挺認真的。“不過他們的演奏讓人完全提不起興趣。”

“哦……”

這句話五條悟沒有縮小音量,雷鬼頭露出了有點訝異的表情,在他旁邊的那些觀眾——他們可能之前對搖滾不怎麽熱衷,但是在這一次的現場演奏會中也或多或少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所以都有些不滿的瞪著五條悟。

心裏想這個除了一張臉之外什麽用都沒有的家夥,在這裏說些什麽呢?

如果讓他自己上去,他可能什麽都彈不了吧?

但是雷鬼頭男人從五條悟的眼神裏面看到更多的東西。

他問“你莫非還聽過更好的?”

“聽過啊。”五條悟毫不含糊的點了點頭。

他一向實話實說。

他這麽做的時候,旁邊一個剛剛下來,同樣也被五條悟認為是‘毫無樂趣可言’的選手嗤笑了一聲,表達‘這人在這裏吹什麽牛’。

雷鬼頭伸手去稍微制止了一下他,選手表情嚴肅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表示不摻合兩個人之間說話。

五條悟又在那裏繼續說下去,他說“我妹妹比他們要好上一萬倍。”

“……”

這句話一說出來,旁邊的選手甚至連反駁他的興致都沒有了。

只是沈默的走開準備去喝水,一邊走一邊用毛巾擦自己臉上的汗。

眼前的少年,他今年能有多少歲?他妹妹又能有多少歲?這麽年輕,或者說幹脆是個孩子,還是個女的…

不要說性/別/歧/視和年/齡/歧/視之類的問題,反正在搖滾圈裏面就是這個情況。

他妹控過頭了吧?選手想,傻瓜爸爸嗎這是?

“你妹妹。”雷鬼頭卻非常有興趣的繼續詢問,“就是預備要和你一起過來參加比賽的女孩子嗎?”

“也就是我那到現在為止,還縮在床上不肯出來的搭檔。”

五條悟這麽說的時候,表情倒是稍微有一點沈了下去,他又轉過頭,從咖啡店一整個玻璃櫥窗那裏擡起頭來,去看五星級酒店的頂端。

從這裏去看頂端,由於太陽反光,那裏只是亮亮的一團而已,也不確定緒方梨枝在什麽地方。

不過想來,應該也和他今天出去的時候沒什麽差別吧。

他這麽看著的時候,雷鬼頭男人則像是想要從他的眼神裏面發現什麽一樣盯著五條悟的眼睛,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兩個人望到的一模一樣——一片都市光汙染。當然沒能看見什麽女孩子,什麽天才歌手之類的。

最後雷鬼頭問“你妹妹怎麽了嗎?”

“你妹妹怎麽了嗎?”這句話以前開始就有很多人在問,五條悟漫不經心的想。

夏油傑也問過,前幾天的那個職業女性也問過他。

給夏油傑的回答是‘她腦子有問題’,這句話算是實話實說,而職業裝女性幹脆就是自己看出來了‘這孩子生病了!’

但問題是真的要這麽去給她下定義嗎?

妹妹不僅僅是一個【以前受過傷害,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面三年不出來的標準精神病人】。

她有自己的生活;可以帶著別人的手在一塊比木板好不了多少的玩具上面演奏出全世界最棒的音樂;被別人碰到耳朵的時候會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氣管那裏有疾病,平時喜歡選擇布料很少的衣服,但是實際上那些衣服在她的身上一點都不性/感,只會顯得時尚而已。

並且她討厭被別人碰到……她明明是一個活靈活現的女孩子啊。

五條悟很茫然。幹嘛所有人都覺得她是病人,或者問她‘是什麽?’,一句話怎麽可能解釋得清楚?

而在旁邊的雷鬼頭雖然說沒有得到五條悟的回應,但還是按照他之前聽到的信息自動補充了下一句。

“她的精神不太好嗎?”

“……”

五條悟擡起頭來,很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雷鬼頭也不再自討無趣。

#

五條悟當時抽到的演出順序靠後,在前面還有三個人的時候,工作人員就過來提醒他可以準備上臺了。

但是在看到這裏坐著的只有五條悟一個的時候,還是露出有點手足無措的表情,問“您的隊友呢”

五條悟說“大概還在房間裏面吧。”

聽到這句話之後,工作人員的表情更加空白,但最後還是很有職業道德的提醒他‘總之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了’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估計也就是咖啡廳裏面的服務員臨時扮演成的工作人員。如果是真正比賽的話,這種時候應該很有氣勢地訓斥五條悟一頓,再跟他說一句‘這麽不認真的對待音樂,你想幹什麽?’的話,把他給掃地出門才對。

旁邊的雷鬼頭說。他講臺詞真是活靈活現,估計這位大佬以前真的這麽教訓過新人。

“嗯,那不是這種人還真挺好的。”五條悟這麽漫不經心的說,從凳子下來,伸了伸懶腰,準備上去。

在旁邊的雷鬼頭有點詫異的望著他,“你準備就這麽上去嗎?”

“啊,我不上去的話就直接會被取消資格了吧。”五條悟說,“上去的話還能拖延一點時間。”

“你不是說她一直都在房間裏面嗎?你難道覺得她現在還會來?”

“會不會來呢…?”五條悟自己也不是很確定,緒方梨枝的確是答應過他的,但在那之後也有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街上吐出來那件事肯定對她打擊很大。

但是怎樣都可以。

“我還是得做一下我應該做的事情。”五條悟說,往後臺那裏走過去。

此時倒數第三組選手已經上臺,他們演奏的算是比較長的曲子,但是再怎麽拖也拖不了多少的時間。

距離五條悟上臺還有十五分鐘左右,就算加上中場休息時間也是如此。

#

緒方梨枝在房間裏面很迅速的洗漱過了一遍,她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把自己亂翹的頭發努力往下壓,卻怎麽都壓不下去。

最後她就呼了口氣,放棄了。

在以前這些事情都不是由她自己做的,別人會幫忙——五條悟會一邊嘆著氣一邊用他比她要大很多,但是很細也很靈巧的手指幫她解開頭發上面的那些結,然後再用梳子把它們服服帖帖的給梳下去。

那個人明明性格…還是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的性格都表現得很糟糕,可是在這種時候會變得很有耐心。

還有衣服的問題,那天穿出去的裙子已經被嘔吐物給弄臟,送出去洗了,但還沒有拿回來。

她最後在房間裏面環視一圈,除了五條悟留下的大到能夠給她當裙子穿的襯衫之外,就什麽都找不到了。

最後還是只能夠穿著她的病號服了,就連鞋子都只有酒店裏面送的拖鞋。

這還哪能夠去參加什麽比賽啊,緒方梨枝很絕望的想,之前她從來沒有這麽邋裏邋遢的出去過。

但是現在也只能夠這樣子,她還是踩著拖鞋,把吉他背在自己的脖子上,並且找到了一定要帶出去的東西——防毒面具。

到現在緒方梨枝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夠把別人當成毒氣,統一的過濾掉。

但是如果不能做到,她至少也得像個戰士一樣,死在毒氣的包圍裏面,而不是在酒店的房間裏面待著。

現在她開始比較坦誠的面對自己身上的所有問題。

右手遲鈍算一個,自己有幽閉恐懼癥算是第二個,害怕人群算是第三個,在別人的視線註視下面完全彈不了東西算是第四個,通常來說音樂家有其中的一個就已經可以徹底完蛋了,更何況緒方梨枝四個都有。

但是之前五條悟敘述過,在上面也能夠看見下面的咖啡館,能看到一整面墻都是玻璃的。

如果能夠把窗簾打開,透過窗看著窗外的人群,就不用擔心幽閉恐懼癥的問題。

手指的事情已經有了吉他撥片和合適的樂譜。至於那些趕也趕不走的蝴蝶…給學姐彈奏過一次之後,短時間內不會再長出來了,她有這種預感。

而現在,如果要想要從這裏的頂樓一直到下面,那麽最應該考慮的就是她的幽閉恐懼癥。

幾十層樓,緒方梨枝的身體連支撐她爬兩層樓的樓梯都做不到,那肯定要坐電梯…

她的手剛想攥緊自己的衣服,可是手指剛剛收到一半就迅速放開,轉而去抓旁邊的床單。

這身病號服通常來說被她當成睡衣使用,但是已經決定要穿下去了,那就不要再不要把它弄得更加褶皺了。

要鼓起勇氣。緒方梨枝這麽對自己說。但實際上她的口腔已經在發苦。

如果真的是鼓起勇氣就可以克服過去的東西,精神病院就不會存在了。

要不然還是爬樓梯下去吧…?就在她這麽想著,並且已經朝門口移動的時候。

她突然聽到了聲音。

很大的,仿佛是颶風降臨到她窗戶外面的聲音。

並且前所未有過的風壓也把厚重的遮光窗簾整個吹起。

透過像是巨鳥的翅膀一樣翻飛的窗簾的縫隙,緒方梨枝看見在大開著的落地窗的外,有一個鋼鐵制成的,看起來有點像是蜻蜓的巨物,一邊攪動著螺旋槳,一邊搖搖晃晃的停在了她的窗外。

上方還閃爍著金屬的光澤——那是一個幾乎全新的直升飛機。

到市區裏面如果想要駕駛這東西,需要申請,要經過非常繁雜的手續,而且不管是起飛還是降落的路線都有嚴格要求,全程受到監控。

照理來說是不可能會出現在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窗外的。

可就是現在,直升飛機的門被打開,簡直就像是巨獸蜻蜓張開它的嘴巴暴露出內部構造一樣,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從座位上站起。

從打開的門中軟軟的垂下一個繩梯,繩梯末端被風推了一把,剛剛好搭在緒方梨枝的陽臺欄桿那裏。

男人從直升飛機艙內探出半個身體,上方螺旋槳卷起的狂風和高樓本身就有的城市風流把他發絲吹亂,漆黑的西裝外套也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的眼睛透過淩亂的發絲直直註視著房間裏面的緒方梨枝,兩個人的視線像是被線連接在一起一樣,沒有任何的阻隔。

他看著她笑了。

也不說些多餘的話,只是把手朝著房間裏面的緒方梨枝,像是邀請一樣的伸出來。

陽光此時照下去,透過窗外玻璃的反射,照在男人伸出來的手上,一瞬間光線像水流一樣匯聚在他白色的掌心。

他端正的面容背對著太陽,五官一側浮現陰影,簡直像是名家雕刻的大理石希臘神像——並且是拿著火把準備傳遞給人類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男人對她發出了邀請。

他說“我是太宰治,是你哥哥的朋友。”

“讓我帶你下去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